我為什麼不能離開這個世界？
我是幸運的，上帝總是眷顧我，所以我不討厭《聖經》。
大亞灣有個小臘甲島，碧海銀沙，我去露過營。記得第二天環島行走，在攀登一處陡峭的崖壁時，我幾乎喪命，那個崖壁不高，但下面是震天響的浪濤和陡峭的礁石，什麼樣的人掉下去也是嗚呼。我一直承認是老天在助我，那時候我一腳踩空，好像全身都飄起來，不過我沒掉下去，算是撿了條命。
還有一次走東沖到西沖的海岸線，又是一個崖壁，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藍天，咬著牙一步一步挪過去，過了崖壁，滿頭是汗，絕對不是熱的。在經歷過的戶外活動中，還算驚險的就是最近的一次，女山友在攀爬中掉落下來，皮傷而已，那個跌落的高度落差不過二三米，如果再多一些，不可想象。
危險發生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生死就在一剎那。可是逃生後的許多個夜晚，總是怅然若失，腦袋裡萦回著一個最簡單的事實：生命是寶貴的。
登山徒步不過是生活的一種樂趣。古語講“過猶不及”，當登山或者徒步過了度，不但沒有樂趣，反倒成了一種負擔。我和一些戶外隊伍走過多次，登山就是登山，徒步就是徒步，行色匆匆，與時間賽跑。想想是不是過度了？一位著名的醉心於中國環保事業的美國人馬霞女士在臨終前曾對野外考察的大學生們說過，不要只顧了走，身邊的每一種動植物都是學問。她說對了，行走是一種文化，如果只是為了行走而行走，那不如不走。更何況還為了行走失了性命呢？
參加戶外活動以來，已經有幾位從未謀面的山友離我而去，在寂靜的深夜裡，除了做一些毫無用處的哀悼以外，我只有些許的悲傷。偶爾會為朋友們落幾滴淚，無濟於事。我開始換位思考，發現，我不能離開這個世界。
爸爸媽媽辛苦地培養我大學畢業，耗盡他們晚年的心血。農民的生活不是牧歌短笛，沒有浪漫，都是酸楚。我清晰地記得初中二年級時穿著帶補丁的褲子上學，聽見了同學嘲笑我的刻薄聲。爹和娘終於都老了，他們不會像城裡人那樣把早晚的時間用在廣場的舞蹈上，他們也不會像城裡人那樣肆意揮霍燈紅酒綠。他們還是那樣土，他們越土，我的愛越深沉。送走他們離開深圳的時候，淚濕粘巾，不過我終於實現了我的第一個夢想：讓父母告別田地。如今，他們和妹妹生活在一起，我支撐著他們的生活費用，不過每年單薄的一萬元，但是這一萬元，是他們的救命稻草。三十歲之前，父母養育了我，三十歲之後，我成了父母的依靠，於是，我沒有理由先走他們一步。想想風燭殘年的雙親，我的生命寶貴得無價。
沒有文化的爹娘一共生養過6個孩子，最後活下來我們仨，哥哥、我，還有一個妹妹。妹妹是獨女，爸爸或有偏愛，到最後她不去學校讀書，爸爸也不怪罪她。妹妹辍學的時候，我還在讀大學，一點兒也不知道，暑期回家知道這件事的第一時間，我和爸媽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我嚴厲地斥責妹妹，家裡哭成一團。妹妹就是不讀書，我也沒辦法。接下來的幾年只要我回家就會舊事重提，但沒有挽救妹妹讀書的一點兒機會。妹妹那時候不知道，不讀書我們當然可以生活，但是讀書會讓我們的生活更美好。讀書能拯救自己，讀書也能拯救別人，只有讀書才能拯救這個社會。妹妹結婚了，比我結婚還早，嫁了個湘籍軍人。一年後妹妹生了小孩，還是雙胞胎，兩個女兒。妹妹沒有工作，一家四口人全部依賴妹夫每月不足一千元的工資，人均250元。2005年春天我風塵僕僕趕回東北，第一時間，那兩個可愛的孩子讓我落淚，我能忍受自己貧困，可是我忍受不了妹妹家裡的窘境。妹妹還是怕我，盡管我不再批評她，想起妹妹，我就會發奮讀書，這一生我要把爸爸媽媽和妹妹應該讀的書都讀完。我愛妹妹，她的孩子其實就是我自己的孩子。一個人就算再明哲保身，也不能對那兩個還不能說話的孩子無動於衷。想想那兩個寶貝的前途和未來，我的生命寶貴得無價。
我有那麼多朋友，分布在祖國的大江南北，心情松弛的時候，常常會想起他們。他（她）們來看我，我也會找個機會去看他（她）們。我滿腹激情，可從小就沒受過任何貴族的教育，除了閱讀我那枯燥的教科書。我大學畢業，還是不免俗人，俗人也不怕，我還剩下一顆忠誠的心。我的朋友們都信賴我，有我的圈子都很快樂，我的庸俗能讓所有人接受，讀書的人喜歡和我在一起，喝酒的人喜歡和我在一起，吹牛的人喜歡和我在一起，所有的朋友都接納了我。在深圳我一度孤單，後來參加的活動越來越多，朋友就越來越多，慢慢地他們也接納了我，盡管有些人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我，朋友們會快樂；有了我，朋友們會更快樂。所以，我不能離開我的朋友們，或者說，朋友們也不能離開我。想想身邊所有的燦爛笑容，我的生命寶貴得無價。
小雅是我的大學同學，雖不比青梅竹馬，但苦戀八年，風風雨雨最後走到一起。2000年結婚的時候，她還在讀書，不小心就懷了孕，躊躇了幾天，最終打掉了那個孩子。同年生人的同學的小孩，已讀了幼兒園，而我們到現在還沒有決定是否再要一個。我懶惰的時候，小雅怨我；我失落的時候，小雅鼓勵我；我沒錢的時候，小雅接濟我；我狂妄的時候，小雅教育我。小雅的愛已經浸入了骨髓和血液，拿不出來，愈愛愈深。能呼吸的生命與其說是我的，不如說是小雅的，生活裡少了我，小雅會缺少神經，小雅會像失去了水分的植株。想想身邊單純的小雅，我的生命寶貴得無價。
男人可以不做大事，但不能缺少做大事的精神，儒家學說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能喂飽自己嘴的男人只能是個普通人。佛教把人分成三層，不能自度也不能度人的是下等人，能自度不能度人的是中等人，既能自度又能度人的才是上等人。人活一世，只為自己很容易，不過一餐飯一張床一個老婆夠了。可是真正的男人要再走一步，既能自己活命，又能救助別人活命。行走在深圳的大街小巷，看慣了人們奢侈浪費，總是懷念我那簡陋的小學，讓母校變個樣成了我生活的一個目標。想想那生我養我的貧窮土地，我的生命寶貴得無價。
我熱愛綠色，熱愛所有生命，我看到環境正在遭到史無前例的毀滅性破壞時，心痛不已。許多美麗的鳥兒正在消失，許多曾經奔騰的河流正在消失，人類正在奔跑著走下坡路。我要為這個殘破不堪的自然做點兒什麼，哪怕呼吁也好。我希望看到自己努力的結果，能從工廠手中搶出一片水塘濕地也好。想想這個瘋狂的世界，我還算清醒，所以我的生命寶貴得無價。
最近，我越來越保守，越來越珍惜自己的生命，以至於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成眠。或許人過了三十，心境會發生變化，不管怎麼說，我是越來越愛生活，越來越愛這個世界了。
今晚陪客人喝了不少酒，羅羅嗦嗦一大堆，權且表示對逝去朋友的哀悼，更算是對年輕朋友的一點兒勸慰。生命只有一次，我們要為了別人而生存，如果能夠保存我們年輕的生命，我們寧可不要向自然挑戰，其實悠閒地享受它就已經足夠了。
2005/7/18，23時5分，深圳上梅林村
